XIV

　　「現在並不是結束，結束甚至還沒有開始。但是現在可能是序幕的結束。」

──溫斯頓˙邱吉爾爵士

(前英國首相　A.D.1874－1965)

序章　引線

　　『嗶嗶嗶──』

　　儘管已經把鬧鈴的音量調到最小，宮津尚人還是在鈴聲剛響的時候就伸手按掉開關。小心翼翼地爬起身，深怕吵醒熟睡中的妻子。

　　宮津七海已經懷有七個多月的身孕，這是他們夫妻倆的第一個孩子。身材本就瘦弱的七海，在懷孕後期的現在更顯得辛苦，特別是每晚都要折騰好一陣子，調整出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和位置才能入睡。宮津靜靜地看著七海的睡臉，心中既是滿足、又是疼惜。

　　躡手躡腳走進浴室，宮津打算沖個澡盥洗一下。正準備扭開水龍頭，又想到嘩啦嘩啦的水聲可能會吵醒七海。「算了，刮個臉刷個牙就好。」宮津喃喃自語，「反正是大夜班，同事也沒幾個。」

　　匆匆刷完牙拿起刮鬍刀，宮津才發現刀頭已經鈍掉了。「放在哪裡啊？」摸黑走回房間，宮津想找出前幾天剛買的拋棄式替換刀片。

　　「是放在櫃子上吧……有了。」摸到了還放在購物袋裡的盒裝刀片，正想把刀片抽出來，但是力道用得太輕，離開袋口時滑了手。「啊！」伴著宮津的叫聲，整盒刀片就這麼掉進櫃子和牆壁的縫隙裡。

　　「怎麼了？」被驚醒的七海，睡眼惺忪的問道，「沒事吧？」

　　「沒事，沒事。」宮津急忙安慰七海，「東西掉進夾縫裡了。」

　　七海打開夜燈，「要不要我幫你找？」看樣子是想起身，不過宮津可不想勞動有孕在身的妻子。

　　「不用，真的不用。你繼續睡。」宮津急忙按住七海微微仰起的上半身。

　　「好吧，那我明天起床再幫你找。」

　　「嗯。」宮津幫七海蓋好棉被，順手關了夜燈。

　　打開小公寓的門，迎面而來的冷空氣讓宮津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顫。在一月底這個時節的神奈川縣，白天的氣溫也不過攝氏十度出頭，夜裡自然就更不用說了。即便套上了厚重的風衣，接近零度的氣溫還是讓人很難頂得住。

　　宮津拎起背包急忙地衝下樓梯，碎步跑向停在巷口空地的休旅車，準備前往上班地點──橫濱港的南本牧碼頭。

　　從宮津家小公寓所在的三浦郡葉山町到橫濱港區，必須先走葉山大道接U字型的縣道27號，到了金澤區轉向東開上俗稱「橫濱橫須賀專線」的國道16號，再從橫濱港專用交流道直下進入港區，整段路程大約需要四十分鐘。

　　宮津的同事們－－也就是橫濱港灣局的員工－－大多選擇在離港區最近的橫濱市區租屋或購屋；只有宮津大老遠跑到整個湘南區最落後的葉山町租房子。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裡價格便宜──二LDK小公寓的月租只要十萬，僅僅是橫濱區的一半不到。以宮津五十萬出頭的月薪，扣掉房租、水電光熱、二手車的貸款和油料保養，外加夫妻兩人的吃喝花用，節儉的七海每個月還能存下快三十萬圓。

　　『這麼賢慧、這麼勤儉的老婆，你一定是修了三輩子的福氣才能娶到呢！』認識這對夫妻的人，不論是左右鄰居也好、港灣局的同事也好，每個人都一定會對宮津這麼說。至於宮津自己，倒覺得一定是父母的在天之靈認真的眷顧著自己吧。

　　宮津轉動方向盤，切進上國道的交流道，瞄了儀表板上的時鐘。「嗯，一點十分。」深夜的車流量稀少，到班之後，應該還有時間填填肚子。拍拍前座椅墊上的背包，裡面除了咖啡壺和班表，還有七海睡前幫他準備好的愛妻便當。右側窗外的景色剛好是東京灣的正中央，以漆黑的夜空為背景，上個世紀末完工的鶴見翼橋上的照明看來格外醒目。

　　「看來大黑碼頭那邊很冷清啊。」宮津遠望著空蕩蕩的橋面，若有所思的點著頭。繞過前面這個大弧度的左彎，下港區的交流道就近了，宮津不自覺的加重了油門。

　　『中心呼叫三三、中心呼叫三三──』

　　佐藤大介一把抓起對講機：「三三收到，中心請講！」

　　『中心通知，目標今晚並未出動，請保持原地警戒。下次命令佈達後即可收班。』

　　「三三了解，通話完畢！」佐藤狠狠的把對講機甩向前座，用力之猛，讓本來在打瞌睡的加山裕之嚇了一跳。「來了嗎？哪裡？在哪裡？」

　　「來個頭啦！連隻老鼠都沒有。」佐藤沒好氣的抱怨著，「那些暴走族又不是白痴！這種凍死人的鬼天氣，誰會出來找罪受？」

　　佐藤、加山兩人是隸屬神奈川縣警交通課的基層巡官。在為期兩週的「千葉－神奈川聯合防飆勤務」期間，奉命窩在這輛偽裝的巡邏車裡，藉著港區交流道的高架當掩護，埋伏在國道16號臨海這端最長最直路段的路肩守株待兔。但是連著三天的深夜出勤，卻連暴走族的影子都沒看到。

　　加山看著佐藤氣嘟嘟的臉，隨口敷衍著：「哎呀，工作嘛，這是工作。」佐藤盯著前座，正想找句話罵罵加山好發洩怨氣，卻隱約看見前方有快速接近的車燈。

　　「快、快！來了！」加山順著佐藤的指向轉回頭，「真的耶！」趕忙脫下右手的防寒手套，笨拙的操作著與測速槍連動的攝影機。

　　「快點！」

　　「知道了，別催嘛──」

　　「過來了啦！」

　　「你沒看到我正在……」就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當口，來車的車頭向外側一偏，逕自開下交流道。看樣子只是一台進港區的普通車輛。

　　兩人僵了一會，加山默默戴回手套，佐藤悻悻然的罵著：「就說連老鼠都不會出來嘛……」

　　宮津工作的南本牧碼頭位於港區的西區最外側，是專門停靠貨櫃輪、汽車輪的深水碼頭。在本世紀初的擴建工程竣工後，目前的年運貨量已經達到一千三百萬噸，是全日本運能最大的商業碼頭，佔整個橫濱港吞吐量的22%。而這22%當中的一萬兩千噸，將在這個夜裡由宮津負責送上船。

　　宮津在南本牧的工作是操作起重能力九百噸的高腳吊臂機器人MH-1033。這具漆著暗紅色防銹蝕烤漆、由三菱重工出產的商用機械，外型酷似一隻巨型的螃蟹，港灣局給這具機器人起了個暱稱叫『帝王蟹』，不過宮津一直不喜歡這個稱謂。從五個月前他開始接手擔任日班駕駛那天起，他不但自行在座艙門貼上了『紅孩兒』三個字，還自做主張幫大家改了班表上器械欄的抬頭。

　　南本牧作業區貨運組長小橋公一也由著他這麼幹。倒不是小橋拿宮津沒輒，而是以他在這行多年的資歷，一眼看出這個剛滿廿一歲就考上A級起重器械操作士執照的年輕人，未來一定能好好的幹出一番名堂，所以在這點小事上也就順著他。

　　事實上，宮津在工作上的表現也真的讓小橋沒白疼他。當上禮拜宮津找他商量轉調大夜班，小橋二話不說就簽字答應。畢竟，這孩子不但有足夠的能力扛起大夜班的繁重運量，也確實需要每個月多出十來萬圓的那筆夜勤津貼；更重要的，這圈子多半是上了年紀的老骨頭，能有個小夥子主動要值大夜班，大夥兒也樂得輕鬆。

　　從港區陸上這一側進到南本牧作業區，一共需要經過三道關卡。除了第一道有駐衛警把關檢查往來人車之外，剩下的兩道都是靠電眼和管制卡片來辨識身分。小橋在作業區的組合屋辦公室裡隔著雙層鋁窗，看宮津把車子停進公務車位。

　　「組長好！今天夜班主管也是您啊？真巧。」宮津推開門迅速閃進三坪大小的辦公室，把濕冷的海風擋在門外。

　　「要不要來杯咖啡？七海泡的唷。」沒等小橋說好，宮津主動拿出保溫瓶，旋開蓋子倒了一滿杯放在小橋的面前。「請用。」

　　接過杯子，小橋先吸了吸濃郁的香氣，然後滿意的啜了一口，緩緩的吞下肚。「嘿──整個人都活起來了呢。」兩手握著杯子暖著，小橋抬頭問宮津：「七海還好嗎？這種天氣，她應該也很辛苦吧？」

　　宮津把保溫瓶放在桌上，「託您的福，七海身體好的很。」順手把包著便當的小布包也拿出來。「不過您知道的，懷孕的女人呀，總是喊這痠嫌那疼的。今天也是哄著捏著半天才能入睡的。」宮津打開便當，「您看，這是她今天為我做的便當。」

　　小橋看著便當裡的菜色：炸豬排、花椰菜、燉蘿蔔、蛋絲，加上滿滿一盒的白飯。這對小夫妻，真是天不疼都不行。

　　「組長，您吃過了沒？要不要來一點？」小橋擺擺手。「不了，我在家吃過了，你慢用吧。」

　　「喔。那我先開動囉。」宮津向小橋點點頭，開始努力的扒飯。

　　「吃慢點，別噎著了。時間還早。」小橋幫宮津倒了杯咖啡遞過去。

　　「謝謝組長，勞煩您了。」尚人放下碗筷，必恭必敬的雙手接過杯子，大口吞下。「呼──好燙。」臉上卻是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

　　『艦長，這裡是戰情中心。您的值更時間要到了。』

　　聽見揚聲器傳來的呼叫，伊東剛志闔上手中的棋譜。「回戰情，我是艦長，馬上到。」站起身對著鏡子整了整制服，伊東轉身步出寢室，順手鎖上了艙門，兩個跨步就進了戰情室。

　　「艦長到位！」值上一更的副長稻森俊明開口一喊，在戰情中心值班的所有人──其實也不過就三個人──同時起立。「艦長好！」伊東搖搖手：「大家稍息。」

　　「現在由我指揮。」象徵性的喊出接班口令，伊東轉頭向稻森：「過去這一更期間有沒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大事。」稻森把數位記錄板遞過來，「只有『橫町』那邊的例行查點。」『橫町』是海上自衛隊設在橫須賀軍港的第一護衛艦隊司令部的簡稱。

　　伊東接過板子，順手點閱螢幕中上一更期間的歷史紀錄和數據資料。

　　「陸奧艦數據交換……這項是什麼？」伊東叫出細部資料，「透過Link24匯流排跟我們艦上的戰術AI交換了2G的資料……」

　　稻森轉往操作台以鍵盤調出艦上中央伺服器的歷史紀錄。「這就怪了，伺服器上沒有這一筆記錄呀？」稻森拿回紀錄板核對兩邊的日期時間和內容。

　　「紀錄板上顯示的紀錄是『01/28/2035 23:59:59』，伺服器這邊沒有這一筆……不過前天我們剛繫纜的時候作過一次AI更新，那次的容量大約也是2G。」

　　稻森找到了前次更新的紀錄。「就是這一筆，在這裡。」伊東湊過去看了看，「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兩天前的紀錄現在才顯示？」

　　伊東拿起紀錄板做勢甩了兩下，「採購這一堆亂七八糟的商規產品發到部隊來用，不知道哪個傢伙又可以吃喝玩樂去了。」稻森和另外兩名值班的官兵跟著大笑。

　　「艦長，陸奧那邊的艦長是您哥哥，要不要去電查對一下？」

　　「嗯，等白天例行電報交換的時候把這筆記進去提醒他們。」

　　伊東清志、剛志這對雙胞胎兄弟，在就讀防衛大學的時期就是風雲人物，畢業後又同時考進簡稱為『目黑』的海自幹部養成所；從下部隊派任開始，兩人一直受到高層的刻意栽培。當這對『海自之星』以神盾護衛艦副長資歷被送往美國馬里蘭州的美國海軍官校受訓時，恰好是海自最新銳的第四代神盾護衛艦『陸奧』、『長門』兩艦即將竣工的時期。果然正如眾人的推論，兩人在結訓典禮上收到的畢業大禮就是艦長派令，從兩艦下水那一刻開始就充分掌握了新銳艦的性能特性。

　　現在大家都相信兩人在三年艦長任期屆滿之後，一定會先回到陸地上接任參謀過個水，隨後就是各自接任艦隊長。

　　「好了，你下去休息吧。」

　　「是，我先退下了。」稻森離開戰情室的同時，伊東已經坐上了指揮席，開始在紀錄板上輸入這一更預定進行的靜態操演。

　　宮津把用完的便當盒整理好，連同保溫瓶一起收進背包。

　　「組長，沒什麼事的話，我這就出發去交班。」小橋點點頭，「是啊，時間也差不多了，你去吧。今天一直有陣風，而且風勢還不小，自己多小心。」

　　「謝謝組長叮嚀，我走了。」宮津把門打開一條小縫，迅速鑽出去立刻帶上門，不讓待在辦公室裡的小橋多吹一點風。這孩子真是貼心，如果是我自己的兒子該多好？小橋望著宮津跑步離開的背影默默想著。

　　宮津跑了大約有兩百公尺遠，來到MH-1033──也就是紅孩兒停放的地點。上一班的駕駛員多田敏夫正好打開座艙門走出來。

　　「你時間抓得剛剛好呢，尚人。」

　　「啊，辛苦您了，接下來就交給我吧。」宮津拿出自己的班表跟多田的班表進行紅外線資料傳輸，多田一面提醒宮津：「今天晚上風大，我進度落後了一些，所以你得先從第三區開始上貨。」

　　宮津盯著畫面上的更新速率，「不要緊，我從這裡開始接手，前輩您先回去休息吧。」

　　多田拍拍宮津的肩，「那，我就先下班啦。」

　　「前輩慢走。」

　　宮津爬進駕駛艙，先把背包塞進座椅背後的置物籃再牢牢綁緊。按照標準作業程序，起重機械的駕駛員必須確實綁好安全帶、戴上安全頭盔之後才能發動引擎，宮津當然也確實依照程序這麼做。

　　「液壓計、正常；電力表、正常；平衡儀、正常；GPS、正常；毫米波雷達、正常──」發動引擎、一一點檢的同時，宮津把班表插進儀表板上的指定位置，所有數據都可以即時傳回辦公室及港區本部大樓。宮津雙手握緊行駛移動桿，以拇指撥開通話器的關關：「呼叫基地，這裡是紅孩兒，現在出動！」

　　坐在辦公室裡喝著熱茶的多田，聽到宮津的呼叫不禁苦笑搖頭，「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這股宅味讓人不敢領教。」小橋也跟著笑了出來：「哎呀，人要是沒個小缺點，那還算是人嗎？」何況這根本不算是缺點呢。小橋後面這句話沒有說出口。

　　比起自己的兒子，都已經快三十了還成天遊手好閒，難得出去打個零工，薪水不是跟朋友吃喝花掉，就是買什麼模型人偶的；要說有什麼長處，大概就是不會頂撞自己，也不太敢跟家裡伸手要錢吧？

　　宮津駕駛MH-1033移動到多田所說的第三區，這是專供往來橫濱港與北美洲西岸各大商港的貨櫃輪上貨的區域。

　　整個南本牧作業區共有廿二個貨儲區域，單數區域是準備上貨的停放區，雙數區域則是儲放等著海關查驗的卸貨。一到十六號是露天場地，專門停放貨櫃；十七到廿二號有鋼筋棚架，除了停放汽車，也可以放置無法裝櫃的大型貨物。

　　宮津先將座艙高度向上升高到離地面五公尺的高度，目測第三區剩餘的貨櫃數目，再對照班表上的上貨紀錄。心裡大略的計算一輪之後，再度撥開通話器：「基地，這裡是紅孩兒，有事通報。」

　　小橋拿起通話器：「我是組長，有什麼問題？」雖然小橋不介意宮津的宅趣味，但是不代表他也會陪下去攪和。

　　「基地，請准許紅孩兒升高到六樓。」聽到宮津的要求，小橋和多田同時挑了挑眉毛。

　　對港灣局、特別是碼頭貨運組來說，『樓』是特別名詞，代表起重機架起的高度──每一層樓等於兩個標準貨櫃高，也就是十七英呎──大約是五點二公尺。換句話說，宮津現在要求的是升高到超過三十公尺高，距離安全極限的三十二公尺只差了一點點。而在通常狀況下，紅孩兒的作業高度都是維持在三樓──十五公尺。

　　「宮津，這可能很危險，你的理由是什麼？」小橋的詢問立刻有了答覆。

　　『報告組長，今天上貨的進度大概落後了一千噸左右，差不多是四分之一個區域……』聽見宮津的回話，小橋眉頭一皺，但是又不好對多田發作。『……如果准許我升高到六樓，應該可以在一個小時內清完第三區，再花一個小時就可以追上進度，然後就可以降回正常的三樓高度。』

　　小橋思索了一會兒，「敏夫，你覺得怎麼樣？」

　　被小橋這麼一問，多田支吾了半天：「這個……尚人……應該是……沒問題吧？」

　　小橋瞪著多田，心裡儘是嘀咕：還不都是你搞的爛攤子？

　　『組長，我沒問題的，相信我。』宮津半晌沒聽見小橋的回覆，只好再主動催促：「要是今天沒趕上進度，明天中午要進來的下一艘船就得多等一天了。」這話說到重點了。

　　宮津今晚預定的進度是要將總計約一萬兩千噸的貨櫃裝上美國籍貨櫃輪『聖約凡號』，好讓它按照原定計劃在明天中午之前離港駛往上海，才能空出裝貨碼頭讓目前離橫濱港還有四十海浬航程的巴拿馬籍貨輪『伊斯塔尼亞號』。這中間的空檔，則是留給白天班的卸貨組把來自基隆的『長春輪』上的散裝貨物先卸個一半下來。

　　小橋看著手上未來一週預定進港離港的船舶清單，終於做出了決定。

　　「尚人，我准你升高到六樓，但是只有兩個小時。兩小時之後，不管你有沒有追上進度，都要降回三樓，明白嗎？」

　　「收到，謝謝組長。」得到允許之後，宮津開始設定機身高度。

　　MH-1033一共有三對被稱為『蟹足』、內藏摺疊液壓套件的滑行足，就像螃蟹的六隻腳一樣從機身兩側向外延伸，最大可以拉開到三十五公尺寬。加上一組吊放貨櫃用的巨鰲，以宮津設定的高度，扣除上下作業空間和安全距離，MH-1033能在十五分鐘之內撈起並夾住四十八只標準貨櫃，並在同樣的時間裡安全的裝載到指定的貨輪上。

　　不到三分鐘，宮津的駕駛艙在設定好的高度停下，紅孩兒的蟹足也已經拉開到最大寬度。宮津先把平衡阻尼的反應值調整到最高，再根據目前的風勢做出微調。為了確保安全，宮津順手把毫米波雷達定在依序掃描模式，並且和平衡阻尼掛上連動，這樣就可以因應瞬間發生的垂直風切或橫向陣風。

　　MH-1033配備的雷達是軍規型號的迷你版本，除了發射功率小得多、不具備威脅判別及射控照明功能以外，就連掃描頻率都與軍用版本相同。現在，宮津駕駛的紅孩兒成了整個灣岸地區第二高的雷達訊號來源。

　　「Let's rock'n'roll baby！」這是宮津最愛動畫的主角招牌台詞。當然，這句話他並沒有傳回給辦公室的小橋。

　　坐在指揮官席的伊東，對著電測官席的一等海尉西岡隼人下達第一道操演命令：「雷達暖機，進入被動掃描模式。」西岡立即操作並複誦命令：「雷達暖機，被動掃描模式開啟。」

　　伊東的第二道命令下給了另一位：「作戰官，請給我武裝序列，射控系統暖機。」

　　這一更待在作戰官席的是剛從幹部養成所結業的三等海尉大城美和。伊東艦長的顯赫名聲，讓她既景仰又畏懼；加上這是第一次與艦長一同值更，這麼複雜的心情，讓大城不自覺犯了錯──沒有先確認全艦武裝保險開關，也沒有把射控系統切換到操演模式，就這麼直接按下了射控開機鍵──陸奧號所配備的全部武器在這一瞬間成了一觸即發的實戰狀態。

　　「武裝序列on screen，射控系……」伊東打斷了大城複誦的口令：「女士，請先把保險關上唷。」

　　大城這才發現自己犯下了大錯，「啊、啊，是！關保險。」大城頭也不敢回，等著挨一頓訓斥。

　　「別緊張，這只是例行操演，就跟你在目黑上模擬器差不多。」伊東的口吻並不算太嚴厲，「記得，我的口令，你的動作，務必要一致，不能多也不能少，知道嗎？」

　　「是！」一隻手按上了大城的肩膀，「當初，我在目黑犯過的錯也不比這個好多少，還不是熬過來了？」

　　大城轉頭感激的望著艦長，緊張、懊悔、感謝、激動、數種交錯的情緒讓大城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艦、艦長……」

　　伊東坐回指揮官席甩甩手，「哪，現在是演習中，要告白的話請等我下更。我們繼續下一動。」戰情室的氣氛剎那間轉變得很滑稽。

　　事實上，伊東艦長錯了。大城犯的錯遠大於他自己過去犯下所有錯誤的總和，而且非常致命。

　　交更時在紀錄板上出現的那筆疑問紀錄，事實上並不是什麼錯誤。紀錄檔標示的時間點上，長門、陸奧兩艦的AI確實交換過一筆資料，就覆寫在AI關於「武裝／射控／自動交戰」那一塊區域。

　　這筆容量約2G的邏輯演算，是教導AI如何規避艦上Baseline4J系統的分散式架構好接管控制權、禁錮並癱瘓全艦官兵……等等手段。艦上主伺服器的歷史紀錄之所以查不到，是因為程式碼當中內嵌了「洗去更新紀錄」的執行碼。而交更用的紀錄板使用的是商規作業軟體，只負責紀錄艦上活動日誌，所以根本忽略了這段程式碼。

　　整段更新軟體設定了兩個特定的啟動點，其中之一正是「射控系統開機在先→武裝保險關閉在後」這個程序。換言之，因為大城剛才的兩個動作，三十秒之後，全艦所有艙門將自動上鎖，高毒性的惰性消防氣體也將灌入空調系統。

　　紅孩兒的六隻高腳上，已經各夾了六只四十呎標準櫃，雖然還有空間繼續加疊更多的貨櫃，不過載重量已經逼近極限。

　　「八百四十一噸……」宮津看著儀表上的讀數，先裝這一趟吧。宮津將吊臂收回鎖定，握著移動桿輕輕的向後扳動，讓載著三十六只貨櫃的紅孩兒緩緩倒退，離開腳下堆放的貨櫃群。

　　陸奧艦的錨泊點位於東京灣正中央略偏東側，也就是大黑人工島正南方一點五海浬處。因為艦上實施夜間燈火管制，全艦對外亮起的光源只有艦艏、桅頂、艦艉三處的航行警示燈。AI接管全艦的第一個動作是熄滅這三處警示燈。

　　戰情室的西岡發現之後試圖重新開啟，卻發現面前所有操作儀表完全失效。

　　「艦長，環控子系統似乎當機了。」

　　「中止操演，轉其他子系統接手，主系統執行暖開機程序。」

　　下完指令的伊東忍不住抱怨：「這新船的脾氣也未免太……」一股刺鼻的惡臭直衝腦門，伊東捂住口鼻衝向艙門，卻發現水密門整個鎖死，連續輸入好幾次通關碼都被判定密碼失效。

　　「大城過來幫我！西岡，把整個系統切到安全模式，順便做強制換氣！」

　　紅孩兒平穩的駛到聖約凡號左舷側，宮津打開座艙底部的藍光照明，接著打開警報器。『嗶──嗶──』的高頻警笛提醒船上的船員退出甲板上的預定區域以方便上貨。

　　宮津把紅孩兒調頭對準甲板上的定點，按下手煞車之後試搖移動桿確定煞車完全發揮效用。重新調緊身上的四點式安全帶，宮津雙手伸進吊臂操作組，從左前滑行足內側抓住第一只貨櫃。

　　「艦長──暖開機失敗！」西岡的叫聲伴著劇烈的咳嗽。

　　戰情室內的三人因為吸入過量的惰性氣體，上呼吸道黏膜出現嚴重的沾粘，進而導致氣管塌陷、無法順利換氣，血液中的含氧量因此急速下降。同樣的現象也發生在全艦其他四十二名官兵身上。

　　不過，即便他們能正常呼吸，艦上循環空調裡也沒有足夠的氧氣供他們使用。原本拿著滅火器想撬開門鎖的大城已經窒息昏厥，伊東也陷入脫力狀態而視線模糊，只能隱約看見西岡癱倒在操作台前。戰術螢幕上的武裝序列表跳出了兩筆閃爍著紅光的資料。

　　「拔……掉……」

　　陸奧艦AI透過安裝在艦上各處的生命探知器確認艦上人員已經喪失行動能力，便進行下一個步驟。

　　第四代的日規神盾艦配備有廿組Mk-45四聯裝VLS，分別是前艦身八組、後艦身十二組。AI自當中挑出兩枚配備傳統彈頭的標準六型多用途飛彈，向導航電腦輸入對艦／對地的攻擊指令，完成發射備便。

　　一秒後，兩枚飛彈同時衝出發射槽，兩道將近百公尺高的火柱在凌晨時分的東京灣顯得格外耀眼。

　　這景象恰好讓在國道上等著收班的佐藤、加山清楚看見，兩人目瞪口呆。「那、那是什麼玩意兒？」

　　飛彈爬高到一百公尺的安全高度後，導航電腦開始執行第一道轉向指令。陀螺儀操縱尾舵轉向水平，朝著預定目標區飛去。兩枚飛彈的預定目標是灣岸地區內最高的兩座雷達陣地──標高四十一公尺、橫須賀艦令部的早期預警雷達，以及離水面十五公尺的長門艦桅頂。

　　以發射方位來看，兩枚飛彈的飛行路線將呈南北向的大徑度弧形；但是其中一枚飛彈的導航電腦開始執行模糊比對──因為灣岸區出現了第三個雷達訊號源，就在原定目標區的西南方位。新的訊號雖然微弱，但是高於預定的第二目標。

　　第一枚飛彈側轉彈體修正了航向，並向新發現的目標主動發射照明訊號，試圖鎖定新目標；第二枚飛彈則繼續以乘波歸向模式朝向原目標區飛去。

　　紅孩兒出現微幅的側向搖晃，因為雷達接到了警告訊號。

　　就這具雷達所具備的比對功能來說，朝自己射來的鎖定訊號就如同突然加強的側風一樣，因此根據訊號的強弱自動對平衡阻尼進行微調。宮津本來不以為意，只是放慢了吊放貨櫃的下降速度；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哪裡不對勁──駕駛艙前風擋上的小風標根本還是靜止狀態。

　　「故障了嗎？還是我設定得太靈敏？」宮津的視線從下方的貨櫃移向前方的儀表板，想確認自己早前的設定值，卻看見夜空當中有個快速擴大、左右飄移的光點朝自己飛來。

　　宮津以為自己看到了幽浮，因為這光點突然直直向上飛竄。

　　標準六型飛彈設定在對艦模式時，會在彈道最終階段先加速並左右蛇行，以規避敵艦近迫防禦武器的反擊；接近目標時再急速拉高、以近乎垂直的角度俯衝撞入防護較差的上甲板裝甲。至於彈頭內延遲引信的功用，則是讓彈頭確實打進船身內部後再引爆，以求誘爆艦內裝載的彈藥或油料，達到最大的破壞程度。

　　作為這場戰爭的第一位死難者，宮津在死前並沒有感受到太大的痛苦。標準六型飛彈終端彈道的加速度超過三馬赫，撞穿機體的動能震波在不到零點零一秒內已經把他全身的臟器和肌肉擊碎，骨骼就更不用說了。

　　儘管如此，宮津還是來得及思考人生的最後一個念頭：「幽浮耶！我一定要告訴七海！」

　　標準六型飛彈的高爆彈頭裝藥量相當於三百五十公斤的黃色炸藥，在延遲引信的控制下於擊穿紅孩兒的五秒後引爆。失去機體而搖搖欲墜的MH-1033加上三十六只貨櫃，在彈頭爆炸的那一刻都成了帶著火焰、高速向外散射的致命破片。

　　位於正下方的聖約凡號首當其衝，暴露在甲板上的三名船員當場死亡，在艦橋內監看裝載作業的大副也無法倖免於難。帶著高熱的破片擊穿上甲板穿入輪機間和油槽，引發一連串的爆炸及大火，聖約凡號從中斷成兩截。大量灌入船艙的海水，將這艘已成廢鐵的十萬噸貨輪緩緩拖入冰冷的東京灣。

　　在此同時，第二枚飛彈將飛行高度降低到離海面五公尺，因為導航電腦判斷自己距離目標只剩下兩海浬的航程。